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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别人都管您叫梁大车对吧？我想起来了！”
他一看我想起来了，也高兴起来：“没错，到了朱家坨，一打听梁大车，没个不知道的！”
“那您怎么进北庄子学习班了呢？”
我们进村不久，就从社员口里知道了北庄子学习班的厉害。据说那是由公安局和公社共同办的专门打击各种刑事犯罪分子的地方。社员当中开玩笑时常提到它：“我骗你就把我送北庄子去！”要不是：“你活腻歪了？到北庄子蹲两天去吧！”不久前，知青点的一个偷社员鸡的男知青被送进去，至今还没出来。
他听我问起这个，神情激动起来：“唉！为啥？就为跟老歪打架！”
“老歪是谁？”
“就我们队的指导员，公社革委会胡主任的小舅子。这小子仗着他姐夫在队里说一那就不能二！我在队里赶我的车，平时不搭理他。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嘿！还就是躲不起！那天我赶车回来，刚要卸车被他拦下了。他非我再给他家拉趟沙子。我说我倒没什么，牲口跑一天了，没吃没喝的，咱不能欺负哑巴牲口不是？他抻着我不愿给他拉，就把我的工条撕了，跟我说一天白干。我一阵火上来，就给了他一鞭子。到晚上我刚要上炕睡觉，就来人连我捆北庄子了，说我打架斗殴，搞无政府主义！操他妈的，他是哪家政府哇！”
“您跟人家解释清楚嘛！”
“哎呦郁老师，进了北庄子哪有解释的份呀！先前老?听说北庄子蝎虎，这回算尝够了！那叫－－”说到这，他?猛地收住话题，听听外面动静，然后压低嗓门对我说：“?郁老师，我把您和苏老师都当成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瞒着您，您别往外说就成！”
我点点头。
“一进去，二话不问，甭管男女，都先来一顿拳打脚踢，这叫冷静阶段。然后是思想教育阶段。啥教育？他问啥，你就得认啥。旁边有专管踹的，不认就踹！这关要过去了，写份检查，再关上个把月，幸许就能放出来。就这个把月也不好熬哇，天天得上砖场干活，那活儿是人就干不了哇，干不了就要挨罚！这关要是过不去，那罪过就受大了！天天得过堂，那里面天天换着花样整治你。捏手指头、顶砖头、抽皮带、吊房梁，要不然就轰着你挨院子里转圈，一停就揍，非累得你瘫地下不成！”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心惊胆颤地问。
“我还唬您？这我都尝过来的。给我过堂的人我都认得，一个是派出所姓郭的，还一个是公社武装部的黑头。黑头谁不知道哇，心狠手辣，一整人就乐喝。犯在他手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别说小偷流氓，那不点孩子见了他都不敢出声儿！我往屋当中一站，黑头就问：‘你为什么要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说没那胆儿，他说： ‘为什么殴打革命干部？’我说是他撕我工条。黑头说：‘他为什么撕你工条？还不是你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说这是哪家的理呀！话还没完，这腿上就挨了一脚，我一屁股就坐地下了，我骂了一句，旁边几个人上脚就踢，有一脚整踢我要命地儿，疼得我差点背过去……”
“啊……”
“郁老师，这也就是我们大老爷们，换你们女的，吓也得吓死！”
“那里有女的吗？”
“有哇！我就瞅见一个姑娘，岁数比您大不了多少，长得挺俊，听说是捉奸捉来的。他们倒没怎么她，没事就让她对墙站着。站还有个讲究，要脚尖、胳棱棒、鼻子尖沾上墙，听人说这叫三点成一线。那滋味，时间长了也不好受哇，哪一点离开，旁边就有人拿皮带抽。那丫头真够硬的，就这么折腾她，嘴都不软。黑头叫她交待流氓犯罪活动，她说他们光明正大，犯不上流氓犯罪！黑头骂她破鞋，她说破鞋啥样你最清楚，你老婆干嘛跟你离婚？黑头气得直跳脚哇，叫几个人，把她－－”
“别说了！”我喊道。
他猛地停住，接着叹了口气。
过一会儿，我轻轻问：“大叔，您怎么又到这来了？”
“唉！”他又长叹一口气，“我吃苦受罪还好说，家里拖累不起呀！老婆孩子老爹老娘，里外里都靠我挣工分，我在北庄子干活全算白干，那他们吃啥喝啥？公社还叫我管老歪的医药费，就那么一鞭子，那小子就赖在家里这疼那疼的，光蜜罐就喝几瓶了！这么下去，我哪供得起呀？咱一个赶大车的，谁也不认识，我想起公社食堂管采购的老石跟我挺熟，他进城办货经常搭我的车，就想找他替我说说话。可北庄子看得严，出不去呀！幸亏里面有个小子，是她娘家村的，眼睛里还算有水，让我趁收工时藏到一个破窑里，等老爷儿落山再出来。我在玉米地里躲了一宿，第二天也没敢露面，怕人家早守在那，挨到天黑才偷偷去找老石。老石一听我是打北庄子跑出来的，死活让我回去。我苦苦央告他，这会儿回去还不如找棵歪脖树吊死算了！后儿他没辙了，跟我说，这事牵涉到胡主任，谁也不敢替你说话，我一个跑腿的，实在帮不了你，干脆，我给你说个人，不是本地的，没什么后患，路子多，人也不赖，你去找他，他要帮你，你就算逃出来了，他要不管你，那该咋着咋着！老石给我写了个条子，叫我来这儿找苏老师。白天我不敢来，在苇塘里又躲了一天，瞅孩子们下学了，学校没什么人了，我才敢敲苏老师的门。郁老师，不怕您笑话我没出息，一进门我就给苏老师跪下了！咱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您瞅！”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是一张被弄得又脏又湿的纸，看样子他是一直攥在手心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已模糊不清的字：苏老师，他是个老实人，玉（遇）到难处了，求你想个法子帮他。公社老石。
我把纸条放回桌上，问：“您以前认识苏老师吗？”
“认识，他也常搭我的车，可咱从来没找他办过什么事。人家是北京来的人，家里有钱有势，咱高梁花子脑袋哪说得上话呢！到门口了我还这么想呢！没想到苏老师听我说完就跟我说：‘您别着急，我一定给您想想办法！’有这句话，就是啥也办不成我也知足了！”
话音刚落，我们都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同时传来苏庆阳的声音：“开门！”
我把门打开，苏庆阳和另一个人走进来。
这个人长脸长身材，一副浓浓的眉梢直刺额角，显得很严厉。我认出他姓赵，是个复员军人，也在公社武装部。他进门后，冲梁大车一点头：“是你吗？”
梁大车神色又紧张起来，求援似地望着苏庆阳。
苏庆阳把手轻轻一摆：“您再把事情说一遍。”
梁大车又谨慎地叙述了刚才对我说过的经过。不过，学习班里的那些事都没再讲。讲到最后，他抹着眼泪哽咽起来：“打我这辈往上数，数得着的，世代贫农，从没做过啥缺德的事，解放那会儿，我爹还给咱解放军赶过车呢。这您都可以上四队打听打听去。咱对地富分子不还讲个宽大，还让他们挣工分吗？只当是对我宽大了还不成？要不，我这个家就算塌架了！”
苏庆阳插着兜，背对着我们站在门口抽烟。老赵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地抽烟。我和梁大车一样，紧紧盯着老赵，希望他那张黝黑的长脸上能显露出同情的表示。
可是，他就像忘了别人的存在，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住了一样。
